原创/西幻/设定/oc厨
全世界的光。
 

【原创】Pseudologoi 虚伪诸神Ⅲ

【改格式重发,一篇9k8,还剩一章完结。

 

Ⅲ幻梦终醒

Ⅰ谎言降生    Ⅱ迷雾渐散

阿尼诺索斯从不说真话。

几个月来,伊嘉芙尔坚持留宿在阿黎欧雇佣兵团的临时驻地,牢牢握着姐姐告诉她的唯一的名字。除了出任务外——不,如果是无危险的委托,她也紧跟这位青年,代替了他影子的位置。她试图从他能说会道的嘴里挖到秘密,但阿尼诺索斯总是巧妙地扯开话题,随手拈来一个轻浮的玩笑,使她涨红了脸,顾不得此前对他的提问。

初次见面时,伊嘉芙尔套着仆人买来的旧衣服。她伪装成在厨房帮工的女佣——那件残留有动物油脂的灰色亚麻布连身裙,恰到好处地衬托她的假身份。

她在羊齿蕨城最大的厄特哀诺酒馆里找到雇佣兵。部分人举杯痛饮白苜蓿酿造的酒,似乎在庆祝刚捞到的一大笔钱,浓烈的酒气与腥臭味令她作呕。另一些人则搂着绿裙翩跹的陪酒女,两个交叠的身影之间,常常传来粗俗的调笑声,以及更多不堪入耳的淫靡之音。伊嘉芙尔悄悄绕过醉醺醺的众人,走到大厅角落的一张橡木桌前——唯一只摆放了食物的地方。烤得金黄流油的白鸽,整只烟熏的黑山羊,还有脊骨如棘的深海鱼,都未被品尝一口。女孩本就饥饿的肚肠,开始不争气地搅动起来。

阿尼诺索斯不喝酒,只是懒洋洋地靠在软座里,透亮的银瞳却如鹰隼,刀锋似的将女孩从头到脚剜了一遍。他勾着极深的眼线,晕影像两团积满雨水的乌云,唇间则抹有漆黑的膏油,使伊嘉芙尔想起一类不入流的歌舞艺人——激魂者。他们常化有这般妆容,嘶吼着宣泄对黑暗与死亡的情绪。演出时定要崩断几根琴弦,并且极剧烈地抖动肢体,仿佛要在高歌与劲舞中将灵魂烧尽。过于激昂喧闹的音乐并不受欢迎,出得起大价钱的贵族老爷们,更推崇歌颂他们功绩与美德的雅乐。说不定他正因为无人欣赏而收入微薄,才改行来当雇佣兵,伊嘉芙尔想,一些小道消息似乎能印证她的猜测。

阿尼诺索斯眼神倨傲,方正的下颚略微扬起,短而修整的头发根根竖立,面容苍白洁净——毫无落魄艺人之感,也不像常年奔波卖命的雇佣兵,反倒显露一丝高贵的特质。他脚下唯独没有自己的影子。

伊嘉芙尔认为,是传说使他脱颖而出——众生皆有影子,它是将凡物束缚在大地上的枷锁。千万人才诞生一个无影者,其命运必如朗星,熠熠生着辉光。他是一枚轻飘飘的羽毛,是死神在风中逸散的袍骸,无所牵绊地朝天空盘旋而升。武器已是这般超群,藏在他背后的握柄之人,无论是谁,肯定不是女孩可以轻易对付的。

伊嘉芙尔试图接近他,并精心准备了一套说辞,刻意为自己捏造了极低贱的身份——社会底层的小人物,往往不会被关注乃至怀疑的目光投射。她不惜使用“天赋”,使谎言比真话更可信。

“‘影舞’大人,求求您帮帮我吧。我叫丽雅,是诺兰加特侯爵家的仆人。”伊嘉芙尔扑通一声跪倒,抱住他饰满银铆钉的长靴不放。她找了个阿尼刻斯封臣的姓氏。

从血堡回来后,女孩侍奉过那位美丽和蔼的侯爵夫人一段时间。她教导她知识与礼仪,将她培养为一名合格的淑女。与母亲完全不同,相貌丑陋、性格跋扈难训的侯爵小姐,总以挑她的毛病为乐。她完全不将她当作公爵的女儿,而是能随意打骂差遣的卑微侍女。法蒂娅常常借口切磋武艺,强拉她进校场,用木质长矛戳得女孩遍体鳞伤。而伊嘉芙尔的回应是,让侯爵小姐的脑袋被冻僵,腿部神经遭受损伤,余生只能坐在轮椅上苟延残喘。

往事使伊嘉芙尔既气愤又委屈,努力挤出几滴眼泪,以配合身世凄惨的故事。她向来明白,真实掺着虚假,是最高明的谎言:“只有您能救救我,大人。我的父母很早就死了,只剩下我和姐姐两人。我表哥是个恶棍,他强娶我姐姐,还把我卖到妓院。我……我赚来的钱,都被他赌博输光了。噢,感谢仁慈的神保佑,使我有幸见到诺兰加特侯爵夫人。她可真是个善良的好女人——她为我赎身,还让我跟着厨子学烧菜。后来,我跟管家的儿子卡纳相爱,您知道吗?大人,我们下个月就要结婚了。我以为终于能过上好日子,可是侯爵的女儿,法蒂娅小姐,她……她抢走了我亲爱的卡纳。我该怎么办?我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?大人,行行好吧,只要能杀掉法蒂娅,我……我什么都愿意给您。”伊嘉芙尔泣不成声,泪水使她沾着煤灰的脸显得更加可怜。她还象征性地抚摸十分平坦的小腹,其中孕育着谎言的婴儿。

“丽雅?我是不是该为你精彩的表演鼓鼓掌?”阿尼诺索斯并未被这幕悲剧触动,反而大笑起来,“荒诞剧一般,将你的家人如此编排实在有趣。陷入沉睡的父母,说是去世了,也算有所依据。自己沦落风尘,姐姐也被恶人霸占——连少女最看重的贞洁都能用谎言玷污,我佩服你的勇气。诺兰加特侯爵夫人对你有恩情,而你表哥和法蒂娅——我猜你跟他们有私仇。我并不清楚你表哥,但法蒂娅的确不是个好女孩,内在和外表一样尖酸刻薄。她作为阿尼刻斯家继承人的未婚妻候选之一,那位长子都看不起她——我真庆幸能够早早地远离她。至于卡纳,说不定正是我呢?如果我答应你的请求,你愿意嫁给我吗?伊嘉芙尔.默妮莉特.彼瑞埃舍.蓝珀尔小姐。”

“你……你不过是个雇佣兵!”伊嘉芙尔又羞又恼,憋了许久后才吼出一句话。阿尼诺索斯轻易地拆穿她,对她的家庭情况更是了解,甚至能信口说出她的母亲之名与父亲之姓——组成她中间名的部分。

“说得不错,我只是个雇佣兵,所以我什么也不知道。不透露雇主信息,是我们的职业守则,你也别白费力气打听了。或者——你还想编个更真实的故事?”阿尼诺索斯故意强调,并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。

女孩猛地站起身,暗自攥紧拳头。四周温度骤降,绯红的雪瞬间堆积在青年肩头,使他的黑发像染了薄血。她要冻结他的意识,最好把舌头肌腱也弄坏,使他不受控制地说出真话。阿尼诺索斯抬起手——裸露的胳膊强壮有力,整条手臂缠了一圈圈银链子,每一环都垂挂有剑型吊饰,泠泠脆响不绝于耳。伊嘉芙尔以为,他要抽出腰间的剑斩向她,或者招来影偶——一对天真无邪,却残忍得不似凡人的黑孩子,用诡秘的手段使她断气。但阿尼诺索斯只是将酒馆内黯淡浑浊的空气从左拨到右,如揭开一层看不见的帷幔——雪消失了。不是融化,亦不是飘落,而是凭空蒸发。他闪亮的皮革马甲未被沾湿,皮肤也干燥温暖。寒冷的假象仿佛从不曾存在过,这场突如其来却结束得更快的争斗,也是如此。

阿尼诺索斯不计前嫌,拉开身旁铺有软垫的靠背椅,邀请伊嘉芙尔入座。还让侍者取出一副干净的银餐具,亲自排列成领主设宴时款待贵客的式样,恭敬地摆到她面前。他说道:“时间一到,团长就匆忙回家了,没能参加庆功宴,还留下成堆没吃完的食物——真是令人操心的小弟。所以,如果你想在酒馆与我决斗,可没人来收拾烂摊子,我一向不擅长此道。你姐姐筹备军队大概要花许多钱,被破坏的东西又不能记在你家账上,只得由我来赔偿。可惜,我私自篡改了某项任务的条款,并为此支付高额的违约金——我甚至负债累累。老板会把你或者我抵押在酒馆里,等我们的家属前来领走,毕竟我们的身价相差无几。不,说不定还是我更值钱——第一顺位和第二顺位的区别。为了避免惹麻烦,不如安静地享用美餐。我看你饿了,伊芙小姐。”

他说了什么,又好像什么也没说——饥饿使伊嘉芙尔放弃思考。女孩耗费一整天时间,才赶到雇佣兵团的临时驻地,饭都顾不上吃。厄特哀诺酒馆的食物虽然不比家中精致可口,但至少卖相不错。她拿过刀叉,想起以往用餐前总有奴隶先试毒——

“你放心,用魔药的小弟很少出席这种活动,他不像我喜欢凑热闹。我也并不想谋害一个比你姐姐可爱的女孩——就像我不会摘取一朵花苞,而是长久等待,欣赏她在枝头绽放。”阿尼诺索斯又说了莫名其妙的话。

第一次交锋便败下阵,此后数年的往来中,伊嘉芙尔也讨不到任何便宜。阿尼诺索斯从不说真话。他们的交谈,往往如吟游诗人缥缈的歌谣,或意象模糊却隐含深意的预言,虚虚实实,围着真相不断兜圈子。他是个机敏又狡猾的猎物,当女孩厌倦这场漫无目标的追逐游戏时,他总能放点消息,引得她继续跟随。吐露谎言而付出真心,猎人与猎物的身份越来越不明晰,不知何时何因,一同坠入名为爱情的陷阱。直到国王规定了三个月的期限,她才从幻梦中惊醒。必须回家,她隐约意识到,姐妹俩最后的离别即将来临。

“我该走了,阿尼。”伊嘉芙尔的语气没有半分喜悦。她的心将被撕成两瓣,一瓣留给这个不说真话的青年,另一瓣送她的姐姐远征而去——而女孩的胸腔,空荡荡的。

“伊芙,你不想听我说完再走吗?我是说,我们——”阿尼诺索斯试图挽留。

他身后还站有两人。他们裹着洗得褪色的黑斗篷,穿戴统一制式的银甲,胸前镶嵌有长剑贯月的兵团徽章,皆是面色凝重。

三名祭血者雇佣兵将她带进密室。这是一间废弃的酒窖,空气中弥漫着白苜蓿的味道。一盏孤灯悬在中央,照亮一方宽敞的石桌,四把高背石椅稀疏地围绕它。灯光昏黄,燃油是垂死之龙的脂膏,烟味淡不可闻。灯芯由晒干的羊齿蕨与麻秸捻成,结实而耐烧,最适合在彻夜长明的议事厅点燃。石料则产自青碑城,刻有细密扭曲的古文字,透出一股令人敬畏的苍凉荒芜之感。

团长首先依东面坐下——歌罗亚在大陆东方称王,这一方位在祭血者的传统观念中是最尊贵的。阿尼诺索斯在他左边,另一名雇佣兵在他右边,伊嘉芙尔坐仅剩的空位。

团长并非那位勇武又高尚的创立者,而是叫“银色月夜”阿提奥宁的年轻人,老团长的继任者。伊嘉芙尔对他没什么特别的印象,那张平庸的脸也乏善可陈。还有个负责医疗的雇佣兵,名为“鸦羽”莫里亚——与传奇魔药师莫里昂.德雷沃只差一个字母。他为人低调,除了救护伤员外极少露面,只会调制些简单的治愈药剂。

“泄露雇主信息是禁忌。但为了更伟大的目的,我不得不做出选择。”阿提奥宁说。

团长的话令伊嘉芙尔生疑。关于他的记忆变得飘忽不定,如一捧光欲从指间游走。他似乎总是随波逐流,在各方观点中找到最适宜的平衡点,而少有表达自己的主意。如此坚定明确的话语,女孩更是闻所未闻。

“有位富商光顾阿黎欧。不仅一次性付清一万定金——雇我杀人的价格,也是酬金榜的最高价位。他提出条款繁多的要求,每完成一项,便增加超出一倍的银髓铸币。全部佣金加起来是七百余万——国库半个月的收入,足够买下一座土地优渥的城堡,或者集结一支千人的军队。”

团长所列举的财物用途,似乎不是雇佣兵时常关心与所能掌握的,伊嘉芙尔想,更像领主或者元老议院的事务。他属于哪一边呢?

“老团长总是将人民的利益当作信条,可他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。伊芙,你也许暂时不明白,但总有一天,它的价值会显示出来。它意味着更多的利益,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,并且关系到未来。最后的圣徒死去了,神飨纪宣告终结。紧随其后的,不应是我们所身处的、无法命名的纪元,而是——前所未有的,黎明。”阿尼诺索斯接着说,一如歌谣或预言,“永夜的大陆即将升起一轮太阳。”

“所以,提奥让我和阿尼接受委托。我一般不参与战斗,除非——与莫里昂大人有所关联。”莫里亚道。

据说,他与那位前任公爵师出同门,平日行事总是与他作比较。一双孔雀绿的眼睛里,怀有既仰慕又怨愤的复杂情绪,伊嘉芙尔对他的坦白并不感到意外。

“我们每人解开了一个问题——雇主,利益,执行者,然后轮到你了。”阿提奥宁问道,“伊芙小姐,你知道有人想陷害蓝珀尔家,而封臣无力应对,国王也被元老议院控制,不可能伸出援手。你会怎么做?”

为了获知更多真相,伊嘉芙尔必须遵守这项预料外的规则。她开始照本宣科:“姐姐告诉我,应该是范夏特公爵曾经教导过她——四个家族是相互依存的,共同结成一座抵御外敌的四角城池。所以,我会寻求其他公爵的帮助。”

“是的,某人筹划了一场阴谋,也无意间将四个家族维系起来。我居于长久对峙的两军之外,反而窥见纷争的起点——血脉。所有矛盾与助力,无一不是因它而起。”阿提奥宁说,血脉。

“血脉使我能配制‘眠者恩茉丝’,令你的父母陷入沉睡——而非致命,这是我唯一能做的。你知道,我从不用魔药杀人。德雷沃家的始祖设下禁制,它最关键的一剂秘方,是深埋在血脉里的力量。冰莲花唯有听见这一姓氏的呼唤,才会吸食梦境而绽放。”莫里亚说,魔药。

“我将魔药放进影偶腹内,从远处操纵,将它倒入你父母的酒杯。饯别宴会举办前,我前往我的故乡,阿尼刻斯的封地剑影堡,我熟悉每一条通往房间的密道。趁帕诺底公爵练习演讲——他最为专注的时刻,我对他施展法术。因为血脉相连,不会有人察觉,他的影子里藏有异物。你想象,一滴水回归河流,谁还能再找见它?”阿尼诺索斯说,影偶。

三名雇佣兵的陈述,与范夏特公爵的推断十分接近,伊嘉芙尔想。他以魔药与影偶作为引线,看似纤细脆弱,实则柔韧稳妥,指明了两者独有的归属——阿尼诺索斯与莫里亚。

前者对阿尼刻斯公爵的生活环境与习惯了如指掌,应是与其影子能够相融的近亲。同时,他善使影偶,名为“碧呢”和“吉呢”的一双姐弟,常常缠着伊嘉芙尔陪他们玩耍,其语言动作与普通孩童无异,可见施术者的高明。后者可能是德雷沃家的旁支。女孩从未在任何贵族聚会中见过他,而他又能制造该家族垄断的沉睡魔药,那么只有一种解释——保留姓氏而无继承权与封地的德雷沃。他的收入来源之一是售卖魔药而非委托,因此在酬金榜里找不到名字。两条引线各自延伸出迷宫,血脉则是用以连接的绳结。第一层真相已经揭示。

“秘密,你的回答。”阿尼诺索斯提醒道。

“你不愿成为泄密者。”阿提奥宁示意女孩不用说,“你认为我能看透你?不必惊讶,我无意窥探少女的心思。也许你记得,在一个极富丽却形同牢笼的房间里,我说过我的‘天赋’,应该用在更为艰难的地方。我能知晓你的想法,是因为真诚,你的情绪总是如实地映照在脸庞。这是美好的品质,也是我们告诉你秘密的原因之一。”

“但这件事还需要我的‘天赋’。阿尼叫它‘仅此一人的剧院’,暂且采用这种符合他风格的取名法。整个过程只有范夏特公爵看到了——为了把不确定性的因素排除掉,由他将你们的目光汇集到我们身上。”莫里亚说。

“没有比他更好的传信者,因为他在某种意义上,确实参与了这场阴谋。他了解隐秘的剧目如何开始酝酿,并热衷于推动它的情节发展到高潮,却不愿向外人透露。他并非全然光彩的参演者,但他清楚自己该怎么做——如果那颗枯萎的心里,仍存在着公理道义。”阿尼诺索斯说。

阿提奥宁观察到女孩难以置信的表情,说道:“你可以保持怀疑,但你所不知道的是,他已经竭尽所能提供帮助,甚至阻止了某人诡计得逞——同一名雇主,他比我们更早接受委托,并同样更改了条款。他本不必牵涉其中,因为他的一生皆为巨龙的财宝所沉浮,除此之外,他几乎不关心任何事。你想过,他与你们姐妹共同保守秘密的原因吗?最初的谜题往往昭示答案。”

许多疑问瞬间涌入伊嘉芙尔的脑海,她意识到,团长始终牵制着她的思想。他是个决断的领导者,而从前的中庸调和者的形象彻底粉碎了,一柄银质月光所铸的剑凌空而出。极冷清,其锐利可割裂万物,且坚韧不摧,看似隐忍的外表下埋藏着勃勃雄心——他不惜手段来达到高尚的目的。而他的“天赋”,是直抵灵魂的探视。如果女孩记得——这一切特征,都像极了她高贵的旧友,一个再也不可能见到的人。

可阿提奥宁不过是个混血种。比奴隶地位稍高,乞丐、流浪儿、妓女以及贩夫走卒等底层人物皆可鄙夷。若真如女孩所想,她便掌握了团长身份这个最大的秘密。这一认知使她有底气面对眼前全副武装的三名雇佣兵,并且找回了自己的思想。

最初的谜题,伊嘉芙尔回忆变故发生的起点,应是“塔利娅”。有人告知默妮弥丝姨妈,她能够找回尚未出生就死去的孩子。她的妹妹蓝珀尔公爵,决定使用家族圣物,开启禁忌的复生仪式,并邀请范夏特家制造这种雕像,使外甥的灵魂有可栖居的躯壳。姨妈达成心愿,但是幺子阿莱休都,除了瞳色,与其兄阿莱希斯——“塔利娅”所仿照的形象——长得一模一样,而非蓝珀尔家传统的镜像双生子。这就是范夏特公爵故意留下的破绽吗?使来历不明的阿莱休都威胁不到爵位的继承权。

然而,答案仍隐在迷雾里。她曾以为,范夏特待蓝珀尔家温和有礼,尤其关照她与姐姐,是因为公爵遭受过家人背叛。他们意欲谋杀他,并付诸残忍的行动,却反被更加严酷的复仇所折磨。所以,他格外羡慕亲近和睦的家庭,并使姐妹俩得以窥见他的真实。但依照那位旧友的提示,原因也可能在情感的另一边。可伊嘉芙尔不如姐姐博学多识,也从未直接操持过领主事务,对于各家族间的关系更是知之甚少——仅限于姐姐愿意告诉她的。

“我们可以说,你全都猜对了,不敢肯定的部分也往往是事实。看来人选是正确的,三个月时间足够了。”阿提奥宁露出第一个笑容,“伊芙,既然你知道我是谁,我也不再跟你绕弯路。”

“范夏特公爵不介意再做弑亲者。他为继承人伽拉特亚清洗了不服从命令的家属,如此树立的威信根基不稳。那男孩柔弱而胆怯,是个技艺高超的学徒,可惜并不适合当领主。公爵自知他若奔赴战场,便没有回头路,伽拉特亚从此将失去依靠。他需要有人来提携男孩,于是从另外三个家族中挑选——神飨纪最显赫的德雷沃家,现任公爵父子性情古怪,不易结盟。阿尼刻斯公爵为人处事滴水不漏,善于维持令人舒适的关系,即不过分疏远,也不过分亲密。只剩下蓝珀尔家,恰恰最看重感情,构筑起信任的壁垒相对容易。他今日播撒恩义的种子,等你们长大后,自然可换取对伽拉特亚的照料。”他比女孩更透彻地掌握四家族的情况,也比她更了解范夏特。

“即便我的同盟者击败了公爵本人,我仍不想放弃他的家族——没有什么比不谙世事的孩童更容易攥在手心,从未接触过权柄的少女也是如此。”他深深地看了伊嘉芙尔一眼,“我曾经与你们一样。”

阿提奥宁说得太多了。

“两位小弟都解了‘天赋’这个问题,现在轮到我了。”阿尼诺索斯的语气也没有半分喜悦。他的心只剩一瓣,另一瓣早已化作灰烬,永久地遗失在光里。

他勉力抬起手,似拨动万重云峦般艰难,缓缓地揭开帷幔——激魂者的妆容褪去了,皮革马甲也被庄严考究的礼服替代。他胸前绣着三柄漆黑的武器,两个影偶赫然趴在肩头。伊嘉芙尔仿佛见过这名青年,在她姐姐未婚夫的画像里。羊皮卷纸上的男孩乌发银瞳,身后未绘有他的影子。他右腰侧悬挂一柄木剑,左臂则佩戴家徽——战士的长剑、刺客的匕首以及神的镰刀,正是阿尼刻斯家的黯影三刃纹章。

“揭示者”魏德罗弗。他从不说假话。

“抱歉,伊芙,现在才让你认识真正的我。你也许听说过,帕诺底公爵离家出走的长子,在战争中……牺牲的次子。”阿尼诺索斯沉默了。阴影落在他低垂的头颅,与泪水一同将脊椎压垮。

团长给了他长久无声的拥抱,莫里亚则递过一个几寸高的小瓶——“芬裙雅妮汀”。拧开盖子后,挥发出以橙花为主调、柠檬与薄荷等芳香植物作辅的甘甜味。阿尼诺索斯一饮而尽,振奋情绪的魔药见效极快。伊嘉芙尔取出喷着蔷薇露的绸绢,为他拭去眼角的苦涩,使他重新凝聚勇气。但更多的是悔恨,以及无可奈何的愤怒。

“如果我,魏德罗弗.阿尼刻斯从未离开过,我弟弟就不会死——领兵出征本是长子的责任,我却为了追逐可笑的幻梦而弃置不顾。如果我,有一把好剑,三招之内便能击败该死的凶手,拉瓦森.阿柏瑟——他不过是只小小的金丝雀。如果我,用‘天赋’揭示真相,所有虚妄之物皆无处遁形,包括他妹妹苔娥丝.霍恩的密语——她使卑鄙不见光的伎俩从旁干扰,才令我弟弟在恍惚时被杀死。可凡事没有如果,命轮也不能逆转。为了弥补我的过错,赎清我的罪,我加入这场阴谋。”不是“影舞”阿尼诺索斯,而是魏德罗弗说,赎罪。

“我的理由很简单,‘绿魔王德雷沃’不应囚于无能者之手。我虽然与莫里昂大人有极稀薄的血脉联系,但姓氏相同,并且有幸受到同一位魔药师的教导。即便我,诺丹斯威尔.德雷沃,自知与他所掌握的学识尚有一段距离,且不是当领主的首选,我仍愿意为家族效劳。只会制造庆典烟雾的赫维特利公爵,早已沦为众人的笑柄。其法术与治理之才,配不上庞大的魔药世家,反而使它衰落。我能够辅佐,他必须听从,拥护真正的国王才是复兴之路。”不是“鸦羽”莫里亚,而是诺丹斯威尔说,复兴。

“伊芙,你知道我是谁。然而今日,只能以这种方式相见。”阿提奥宁说着,举起一面镜子。

阿尼诺索斯再次揭开帷幔。他的手指从团长和镜面之间轻轻划过——女孩所熟悉的一张脸显现出来。镜外是伪像,镜内却为真实。

揽镜者阿提奥宁银发如雪,双眼呈殷红色,仿佛一尊染尽辛酸血泪的镀银雕像。他面部皮肤粗砺开裂,横竖还列着几道结痂的疮疤,是常年饱经风霜摧折的证明。他的面孔扁平而庸凡,如万千匆匆过客,在伊嘉芙尔的脑海里留不下任何痕迹。如果说他是滥造的劣等品,那么镜中之人,可称为神祗最珍贵的宝藏。他的头发与瞳孔皆沉寂如午夜,肌肤莹白光洁,在外受的创伤全都愈合了。久别重逢,女孩惊叹于幼时玩伴已然成长——曾透着奶香的柔软五官,蜕变得挺拔深邃,像错落的峰与谷,携着恰到好处的优美的棱角。他如一轮月亮,从虚幻的透明境界照耀而来。

可伊嘉芙尔还是不习惯他不戴冠的样子。那顶出生时便寄宿于他的银冕,像长在他脑袋上的繁茂枝桠,一座覆压着他的圆顶圣堂。除去它的国王,是不完整的。

“它很沉重,锋利得使人鲜血淋漓。但每个预言都暗示——祭血者之冕,乃至阿瓦塞全境的银月头冠,皆是我,萨奈维斯.歌罗亚,应得到之物。”不是“银色月夜”阿提奥宁,而是萨奈维斯说,冠冕。

“封臣是四角城池,而国王是矗立其上的尖塔。”他说出一个隐喻,“有人意图摧毁根基,使属于蓝珀尔的一隅崩塌。而我应做的是,加固围墙,在缝隙间渗入砂石,将领主们编织成密不可分的网,以对抗更险恶的外敌。你与我们同一阵线,只有你能挽救你的家族。”

属于女孩的回答是挽救,也是她前来探寻真相的目的。但在他们的操纵下,蓝珀尔家的危机似乎愈演愈烈。

“恰恰相反,我们将损害降到了最低。新的神祗与秩序不在彻底摧毁的废墟上诞生,而是经过选择后,继承旧世界的遗产。我们选择你,而非你的家人。因为你的家族根深叶茂,想掘起一座古老的森林,必耗费许多心思,偏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。走捷径,才能通往胜利。”阿提奥宁说,选择。

“那位雇主替我们迈出了第一步。他用摔碎的瓷偶向你示威,并让公爵的姐姐——默妮弥丝夫人的精神状态更不稳定。患在心灵的病无药可医,即便是‘愈灵莫雷尔’也徒劳无力。这件事本是最棘手的,但你聪慧的姐姐已经为你办好了。”莫里亚说,患病。

“然后,他意图谋杀你的父母与表兄。死亡不是必要的,活着才有价值。于是,我们将条款改为沉睡与卧病在床。你成为唯一的领主前,他们都不得恢复。”阿提奥宁说,沉睡。

“伊芙,你最亲最爱的姐姐,无须旁人加害,也会自愿迎来终焉。她选择了和你舅舅们一样的道路——誓死效忠国王,为守护家族荣誉而战,对此毫不退让妥协。很遗憾,她也将收获相同的结局。”阿尼诺索斯说,死亡。

“选择,你的回答。正如我最开始说的词语。”团长提醒道。

第二层真相已经揭示。雇主与受雇者,各自的心思都一一陈列在石桌上,问题又返回起点。我的挚友,伊嘉芙尔不禁想,你的选择又是什么呢?

“一个盟约。始于血与火,终于和平与繁荣。”阿提奥宁的话也像歌谣和预言,宛如呓语,“它是新的取代旧的。譬如混血种,我扮作他们时所遭受的诅咒与谩骂,我的孩子将不必遭受。我的盟友与恋人,必从阿柏瑟而来,我们结合的产物,一定跨越种族与血统。新的纪元将会以他为名,他会成为最高贵的混血种。几百年后,当人们提起这个名字时,不再将混血种当作不洁的灾祸,而是美好祥瑞的象征。因为他结束了延续万年的战争,将更长久的和平散布在每个人心间,永夜的阿瓦塞因此现出了第一缕黎明。”

他的愿望多么高尚,像一朵历经无尽苦难才能绽放的鲜花。一场幻梦,伊嘉芙尔不愿唤醒他。可是丧钟已然敲响,她猛然惊颤——旧友从未改变,岁月反而使他达成目的的手段更加令人畏惧。

“回家吧,伊芙。处理好家务事,三个月后继承爵位。你会是一位好领主,比姐姐心思更活络,不因循守旧,愿意接纳新的神祗与秩序。你将赢得更多人的支持,包括我所有的同盟者。”

阿提奥宁看似温和体贴的话语,却是一柄看不见锋刃的利剑,像他横放在她眼前的“影夜”,一种连世界都能切除的力量。其中更隐藏着伊嘉芙尔不敢细思的恐怖——姐姐再也回不来了。他的同盟者早已为她奏响挽歌,而伊嘉芙尔没办法让这噩梦般的声音停止。她比女仆丽雅更无助,她曾经紧紧抱住的“影舞”大人必然无动于衷,她的旧友更不会救她——他们都站在对面。如果这就是获得真相的代价,她宁愿永睡不醒。可那全身漆黑的魇兽仍在梦里追逐着她,步步紧逼。

“你若放弃这个最好的选择,”阿提奥宁等待她的回应,“我们将拿到七百万佣金。你会静悄悄地死去,废弃酒窖里只有腐烂发臭的老鼠,而没有什么贵族小姐。三个月后,我将带领雇佣兵团攻占蓝珀尔家,拥立你表兄阿莱希斯为孪镜堡之主。必须靠药物维持生命的病人,往往比能够自行治理封地的女孩更听话。伊芙,看在友谊的份上,我希望你选择前者。”

伊嘉芙尔没有选择。

 

TBC.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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