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创/西幻/设定/oc厨
全世界的光。
 

【原创】Pseudologoi 虚伪诸神Ⅰ

Ⅰ谎言降生 
鲜血充斥着视野,如岩浆炽烈而沸腾,在一方望不到边际的池中躁动不安。被浸没其间的灵魂是血海的波澜,有一颗苍白的新星正在冉冉升起。
血池的四周皆是成对的雕像,彼此之间面容酷似,各异的神态与动作,使他们显著地区别于偎依在一起的另一个。即使无法看清细部,伊嘉芙尔也听家中长辈说过,那是依照他们先祖而塑造的,蓝珀尔家的双生子。唯有共享命运的两人,在死去后才有资格被塑像,然后簇拥在家族的诞生地旁,永久地守护着一些秘而不传的禁忌。
始终有新的血液流经连通外界河流的水渠,从雕像底部的孔洞涌上他们共同捧起的长颈花瓶,再由瓶口注入池中,将经年累月的陈旧血液携往不可知的远方。从逝者手里流出献给生者的血,如蔷薇枯萎后复又开放,生与死也宛若双生,难以分清彼此。古老的家族箴言如此教导伊嘉芙尔,而继承自十三位始祖的圣物,正是得以重现此事的基础。
超越生死的双面镜。
伊嘉芙尔正远远地透过它,观察镜中的另一个世界,或者说,另一面镜子前的景象。
数十位穿红袍的祭司分立于雕像之间,宽大的兜帽斗篷遮去了明显的个人特征,使他们如一群从同一个模具倒出来的、没有思想的复制品。他们全都向前伸出双手,展臂平举至肩,其佩戴的黑色龙皮手套也是统一制式,腕部绣有蓝珀尔家的双生蔷薇图案。领头的祭司开始诵唱,下属们跟着应和,歌声渐渐地融为一个整体,仿佛巨龙喉间深沉的叹息。这是唤醒死者的仪式,祭司要用几乎失传的行为和语言,将生从死中剥离。衣袍随着双膝跪下而发出窸窣声,他们匍匐在地,掌心朝上而前臂接触地面。在不断抬升的、愈发急促的节奏中,他们一齐直起上身,又再次伏背,额头微微陷入池边腥气的泥土。模仿血海潮汐的起伏,又像是对神祗做虔诚的祈祷,乞求她将囚徒从地狱释放。如此反复十三次,便有一具灵魂脱出血池,缓缓地悬浮起来。在此处浸泡数百年甚至更久的罪人们,显然不想让他轻易逃离,于是纷纷抓住那具灵魂,用被折磨得仅剩骨骼的手指和牙齿撕扯他。但他毫发无伤,轻飘飘地从死者中间掠过了。
他是如此苍白,仿佛深暗中初生的星辰。他与受苦难的罪人不同——肌肤完整无暇,不着一片褴褛的衣襟。他像一尾鱼凌空跃起,通体的鲜血便如水滴般泻落,不沾染他光滑的鳞。
“真是美丽的事物。”有声音说,它周围咿咿呀呀的怪声似乎表示赞同,但很快被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淹没了。
伊嘉芙尔突然用双臂紧紧地勒住孪生姐姐,把头使劲埋进姐姐的怀里,硬生生地咽下了惊叫声。而她的姐姐,伊嘉蕾尔,则用颤抖的双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脊背,半张脸都藏在妹妹柔软的发间,只露出一双云雾般淡绯色的眼睛。并非是那疯狂的哭喊声吓到这对可怜的小姐妹,因为她们早已习以为常,而是她们确信共同看到的,与那具灵魂轻盈的姿态不同的,他堪称狰狞的笑容——混沌的灰瞳眯成狭长的一条缝隙,宛如注视便会生出恐惧的深谷,而嘴唇夸张地裂向两颊,鲜红衬着森白的利齿——只一瞬间,就变为婴儿般懵懂无辜的表情。
“伊芙,他要来了,我们的另一个表兄。”伊嘉蕾尔特意加重了这个称谓,“看来他与我们的阿莱伊表兄可完全相反。”
待伊嘉芙尔转头望向灵镜时,那具灵魂——现在也许应该称他为表兄——从那血池的地狱里消失了。他拿了一盏磷火点燃的灯,已走入镜中,但从另一端走出来仍需要时间。或许是一秒,或许是一天,或许将永远地迷失在长满蔷薇的黑铁栅栏之间,从那漂浮的闪亮碎片上落下去,被黑黢黢的空洞所吞噬,不死也不生。他离开后的仪式现场静悄悄的,众祭司皆跪伏着,仿佛没了声息,这使得镜厅里的哭喊声显得格外刺耳。
“哥哥!你们一定会回家的……”
蓝珀尔公爵的孪生姐姐,默妮弥丝,全然不顾前来观看仪式的宾客,从那具灵魂出现开始就不停地嚎啕大哭,几名侍女正牢牢地扣住她的胳膊和腰肢。埋藏已久的悲伤瞬间决堤,把她的骨血与灵魂都抽干了。她要抓着侍女的围裙才能勉强站稳,但仍像溺水的人一样,双手拼命向镜子伸去,仿佛那处有神祗得以救赎她。她竭力想要挣脱,将端庄的浅色连身裙的缝线和纽扣都扯散了。原本精致的妆容早已糊成一团,数条深色的痕迹混合泪水,顺着她因过于瘦削而突出的颧骨流下,再配上那对金鱼般颜色浅淡到透明的蓝眼睛,整个人透出一股可怖的病态感。她时哭时笑,扯着嗓子尖锐地喊,诸如“哥哥”“回家”“生”“死”之类的单词,最后竟连续不断地絮叨着“儿子”。她的妹妹则涨红了脸,站在一旁低头搓弄自己的衣角。默妮莉特并不擅长应付这种突发的、令人尴尬的场面。
“弥丝姨妈与我们差不多年龄的时候,她的哥哥们在战场上一去不返,而且经历了那些事……她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。”蓝珀尔公爵的长女伊嘉蕾尔欲言又止。她担忧地看着母亲,却无法走出去安慰她。
“舅舅吗?”伊嘉芙尔问。
她只在画像上见过那对双生子。他们是最高位的圣徒,曾与当时最强大的敌人对抗,整个国家都为他们骄傲。但是他们死去了三次,肉体与灵魂永远留在了战场上,破碎的灵镜最终也没能将他们带回家。而默妮莉特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,生性温和懦弱,往往扮演着躲在兄姊背后怯生生地探头的角色。后来他们死的死,疯的疯,小姑娘成年后不得不继承爵位,担起整个家族的重担。值得庆幸的是,这里唯一称得上尊贵的客人——范夏特公爵,似乎很理解这种家族矛盾。他凭空变出一朵鲜红的花,递给不知所措的贵族议院的同僚,默妮莉特将鲜花凑到姐姐鼻子前,不一会儿那哭喊声便减弱了。
“是罂粟吗?阁下。”她小心地问。
“只是令人镇定的剂量而已,它暂时是无害的。”范夏特公爵对她微笑,这使看起来还十分年轻的贵妇人再次涨红了脸。他建议道:“镜子里有使您的姐姐失去冷静的东西,而您的外甥,看样子不会立刻从那里出来。也许您应该先劝她回房间休息,自然的睡眠——您明白我的意思——更能安抚她的情绪。”
蓝珀尔公爵听后便四处张望,试图寻找能为她做决定的人,或是能治疗她姐姐的医官。可惜她向来主事的丈夫,在半个月前就带领祭司前往血池边准备仪式,而为了保守家族秘密,除了必要的卫兵与重要人物外,镜厅里只有寥寥几名信得过的侍女。她的目光飘过伊嘉芙尔背后的收藏柜时,女孩们都不由得一惊,即使她们确信母亲看不见她们。一无所获后,公爵只得满面愁容地望向镜子,说不清是想在其中看见丈夫,还是其他令人怀念的事物。
“姐姐,难道母亲发现我们了?”得到否定的回答后,伊嘉芙尔又问,“姨妈最近频繁发病,医官也只能靠药物抑制她脆弱的神经……这是因为舅舅吗?”
伊嘉蕾尔点头又摇头。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,解释诸多因素掺杂的事件显得过于复杂。她索性指向镜中一组并不起眼的雕像,告诉妹妹那就是舅舅。隔着模糊的镜片,伊嘉芙尔仔细地左右来回查看——雕像只是普通的石头材质,细节精致但风格原始古朴,并无宝石等昂贵的镶嵌物。其外表保存完好,也不刻符文或咒语,并不像附有法术的痕迹。她不明白这东西为什么会使姨妈疯狂。
那是一对高大挺拔的双生子,卷曲的头发留至脖颈,均披挂蓝珀尔家最新式样的盔甲,胸前还佩有圣徒的标志——神飨之杯的纹章。他们一个神色沉静,置身于茂盛的茑萝花丛,身旁的泥地里斜插着一把不祥的、剑柄装饰有羽翼的长剑;另一个则稍显暴躁,持有枪头形似秋水仙的长枪,背靠一层光线散射状的冰壁,冰的尖角挑起一串忍冬花环。
“霜铁和灼铜。”伊嘉蕾尔显然十分熟悉舅舅们的称号,以及为重要逝者塑像的意义。她流利地背诵起某些赞美辞:“他们重视家族胜过自身,这正是蓝珀尔家最高尚的品格……血的茑萝与秋水仙的枪,武器使他们进入神的殿堂时仍能保持勇气,邪恶不能近他们的身,反而被他们杀灭。而仇敌使他们殒命的卑劣手段,是光之骑士的剑与冰雪,则会成为高贵的战利品,增添他们名字的荣光……”
“可惜战争已经结束了,英雄不会凯旋归来,我也再无机会与他们并肩作战。虽然共享圣徒之名,但我们要效忠的国王都只剩一座空墓了。神飨纪元即将迎来终焉,之后便是连命轮都无以记述的空茫的时代,徒留我这毫无用处的最后的圣徒。”
有声音打断了姐姐的讲述。范夏特公爵诱人的红瞳盈满笑意,正打量着那一柜子价值不菲的收藏品,抑或是看着她们。伊嘉芙尔几乎以为他看穿了谎言与伪像,要揪起她们的后领,把这对欺骗众人的坏孩子交给母亲惩罚。但蓝珀尔公爵接受了他的建议,早已搀扶着昏昏欲睡的姐姐,与侍女们一起匆匆离开了。那么等待姐妹俩的,将是这位男性恐怖的私刑。然而范夏特公爵只是侧过身,接过骷髅侍卫们递来的细绸布,开始擦拭镜前的一座雕像,宛如轻轻拂去孩子贪玩时不慎沾染的浮尘。
“明明是个危险的男人,从他发间的罂粟和饰品——罕见的骨雕,我怀疑那根本是有价无市的龙骨——便能看出他并不简单。作为一名客人,却能参与禁忌仪式——母亲都不许我们旁观——还负责建造基底,称他为另一个表兄的再生父亲都不为过。但我尚未察觉到他有做坏事的念头,反而认为他过分温柔,无论是对母亲、姨妈或者我们,还是对他亲手塑造的表兄的躯壳。也许他另有所图,也许他是远胜过我们的欺诈大师。”危机解除,伊嘉芙尔松开刚刚还紧密拥抱的姐姐,凑在她耳边嘀咕。而她的姐姐静静听着,不置可否。
“多么令人羡慕啊。有相互依靠的亲人,应该很幸福吧,你们说呢?”范夏特公爵似笑非笑地说,眼里盛着的憧憬却不像假的。
骷髅侍卫们竟然颤巍巍地后退了几步,空腔里的绿火瞬间凝滞,早已腐朽的声带做不出任何回答。只能拼命点头,把颈椎弄得吱嘎作响,某些女性和少年人的骨架哗啦一声跪倒在地。
“这样看来,你们更愿意献身家庭而非战场?但后者是个好归宿,虽然我从未接触过真正的战争。”范夏特公爵对骷髅侍卫诡异的行为无动于衷,继续刚才未说完的关于伊嘉芙尔舅舅的话题,“我如果能像那对双生子一样,与阿柏瑟最强悍的战士相遇,那位比战神娜索尔更胜一筹的亮星,持白昼之刃的神使伊琉尔,在他盛大的信仰与光辉之下展现我巨龙的财宝,正如罂粟恰逢时节,在秋日绽放出最美的花朵,然后凋零,那么我对这糟糕的一生便再无留念。”
“姐姐,他好像比我们更了解舅舅的过去,据我所知,他们都没能一起共事过。如果不是相隔数百年,他们大概会因意见不和而争吵。蓝珀尔皆是为家族责任而效忠国王,与这样纯粹追求战争、抑或是壮丽死亡的人,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上。”伊嘉芙尔压低声音说,“更可怕的是,听说那些骷髅都是他的亲戚。”
“也许是事实,他们家遭遇了一些变故。善人堕为恶人,而恶人不死也不生。因为他从磷火巨龙的山洞里带回的‘财宝’,范夏特的先祖仅剩的遗产。没有人不想得到它,它被形容为一种能使无生命的物品活过来的超绝技艺。”伊嘉蕾尔解释道,“与唤醒死者的仪式不同,它是堪比神祗造物的奇迹。这种雕像最初被唤作‘塔利娅’,当时的国王称她为白骨新娘,她是第一个被工匠雕琢而成的活人。而我们的另一位表兄,也要凭借‘塔利娅’来到生者中间。”
“塔利娅?”两个声音一齐问道。
“那里……”一名苍白的少年跨进门来,直指姐妹俩藏身的位置。伊嘉芙尔狠狠地瞪他,姐姐则把她拉到背后,身前凝聚起一团血色的云雾,面色不善地警告他噤声。该死的阿莱伊表兄是为数不多能破解她们“天赋”的人。
“只是些普通的收藏品,”范夏特公爵截断他的话头,然后揽过阿莱希斯的肩膀,迫使他转向镜前的雕像,“年轻人,你说的‘塔利娅’在这里。你看看像不像你?”
“比那条病殃殃的臭虫健康多了!”既然在场的人全都揭开了这层幕布,伊嘉芙尔干脆不再伪装,直对着表兄嚷嚷。
阿莱希斯从小身体虚弱,无法挣开成年人的钳制,更有异香钻进鼻孔,随之而来的浓浓睡意让他使不上劲,连回敬表妹的力气都失去了。他迷迷糊糊地触摸那座雕像,骨制外壳冰冷而坚硬,全无活物的气息。他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,身量体型都分毫不差,连喉部正中浅色的胎记都被完美还原。阿莱希斯眼瞳灿金,总闪烁着真诚的光芒,而仿照他的雕像则被无色宝石填充眼眶,只能映照出外界投射其上的景象,而无法从内部散发出情感与思绪。它具有一副完整的骨骼,而阿莱希斯缺失的部位被绷带缠住,仍在时不时地渗血。
“倒霉的阿莱伊为他的‘弟弟’献出了一条肋骨,还有全身一半的血液。他还能赖活着,一定是因为连神都不愿意收留,把他从死的殿堂里踢了出来!”伊嘉芙尔毫无同情心地说道,仿佛正在对姐姐讲一个无关痛痒的笑话。
范夏特公爵则对他表现出适当的关心,吩咐骷髅侍卫解开阿莱希斯胸前的绷带。遮掩数日的皮肤比别处更加苍白,其上横亘着一道丑陋的疤痕。原本已经缝合整齐的线脚,被未知力量扭曲撕裂,造成风暴过境般的惨状。疤痕靠近心脏,其周围像被顺着肋骨剜去了肉,形成一指宽的凹陷,尚有未干的血液积蓄在里面。
“第三根肋骨,龙最珍贵的财宝正位于此处,塑造‘塔利娅’的关键之一。”范夏特公爵的手指划过凹陷。感知变得迟钝,却使阿莱希斯回忆起开胸取骨的剧痛,当时的麻醉药确实失效了。
“肋骨磨碎后,与抽出的血液融合成浆料,用以浸泡我事先烧制完成的素胚,七天之后完全渗透,与你相似的躯壳便诞生了。年轻人,你应该明白,创造与赋予生命本是神的权能,凡人一旦触及,必付出相应的代价。对你来说,便是伤口难以愈合,那里再也不会长出新的骨头。”范夏特公爵停顿了一会,问道,“忍受剧烈而持续的疼痛,乃至身体残缺,带着不可修复的创伤度过一生,仅仅因为母亲的一句话。你后悔吗?”
“不。您在半个月前就问过我,而我的回答始终不会改变。我了解‘塔利娅’的制作过程,也愿意承担后果。如果能让母亲得到安宁,短暂地摆脱疾病的困扰,实现愿望,我想是值得的。”阿莱希斯又看了一眼雕像,“的确与素胚不同了。我相信……只要有灵魂,它就会活过来。”
“因为亲人的爱吗?使你们战胜苦痛,甚至……能够超越生死。”一种情绪在他眼底滑过。仿佛冰层陡然裂开,缝隙中缓缓淌过温暖而哀伤的泉水,然后迅速合拢冻结,冰层仍是坚硬的、并无断痕的冰层。但他们——真理诸神的男性化身、谎言与伪像的一对制造者——天生善于分辨的孩童,全都看见了,他虚伪外表下的真实。
一个堕落的善人。
蓝珀尔家的三兄妹难得一致地点点头。即使圣物损坏,由最初的始祖之一建立的家族日益没落,血脉传承的后嗣越来越稀少,但仍紧紧地维系在一起。狂风吹不熄彼此相拥的火种,反而使其愈发明亮,亲情始终是他们最强大的武器。
“那么,死亡也无法将你们分离。亲人的呼唤,将指引他到这里来。”
范夏特公爵说话间,无尽的黑色巨兽吞噬了镜像世界,一颗苍白的新星却穿透最深远的夜的帷幕,摇曳着飘向属于生者的此岸。蓝珀尔公爵与她的姐姐正推开镜厅的门,晚辈们也都屏住呼吸。越来越近了,那熟悉而陌生的轮廓将要浮出无光的潮水。
他如逆风而行,挪步变得十分艰难,最后不得不停下来。更准确地说,是被无形之物拌住了脚踝。
“看来他与阿莱伊一样倒霉,被‘那个’留住了。”伊嘉芙尔不敢说出口。仿佛泄露任何一个读音,都会彻底杀死她并永世诅咒她的事物,正是几乎摧毁灵镜核心的那场浩劫带来的。
“不,他们完全相反。他既是真理诸神的对立面,便接近灵镜的本质,更容易蒙蔽监视者。他还拥有一颗不可能舍弃的心,也足以对抗它。”伊嘉蕾尔说。她曾经从家族私密藏书里,阅读过圣物的诸多传说。
两块完全相同的双面镜,分立在生与死的两端,玻璃间光线往来穿梭,构筑起看似无限的虚幻的境界。这一对蒙神恩宠的、不受其权能约束的圣物,本是在神的默许下,对秩序之眼钮梅耶行使欺诈的道具。它以死者未完成之所愿为楔子,将已斩断的命运再度联结,使新与旧的轨迹交汇,过去与未来重叠。随着灵镜开启,这种模糊暧昧的混乱状态不断加剧,钮梅耶制定的法则将渐渐失去效力,以至于破坏生死,抑或是灵魂收容之所的平衡。但灵镜不会停止运转,因为渴望复生之人,皆有未能放下的执念。
然而几千年前,灰龙撕裂了壁障,造成一个直径达到三十尺的豁口。灵的激流仍残留在此,如飓风冲刷着蔷薇栅栏,黑铁条像无所依靠的荆棘,在静止的死暗中狂烈舞动。伊嘉芙尔的另一个表兄便被困在这里。磷绿的灯火早已熄灭,侵入通道的某物攫取了他的记忆,使意识逐渐涣散。
是忘却之兽。双面镜间的过往者,都被它吞食了一部分存在的证明。生与死再也分不清界限,仿佛双生子回归原初的胚胎而融为一体。从死的长眠里被唤醒的次数越多,灵魂的空洞便越大,直至再无可供填补的基底时,便完全遗失了自我。
但信仰不灭,意义便不会消亡。
亲人的思念,亦或是其他极强的情绪,化作一缕缕银丝,朦胧而缥缈的,绕过他的指尖,冷雾般地浸透四肢百骸,使他坚定了回到生者中间的意志。最凶险的岔口被远远地抛到身后,一扇光亮的门伫立在道路尽头。
“姐姐,他还能完整地出来吗?毕竟灵镜碎了。”伊嘉芙尔问。
内部的破坏反映到外部。镜面绽开树叶般的脉络,玻璃虽未掉落一片,但镜子所能传递的景象与声音都不甚清晰,仿佛相隔着层层叠叠的烟霭。生者只能通过已有的知识,推断另一边的情况。诸如伊嘉芙尔熟悉仪式的过程,便能“感知”祭司的服饰、动作与吟诵声;见过舅舅们的画像,便能“看到”血池旁与之相似的雕像;而对于未曾谋面的表兄,除了足以穿透镜子的恶劣笑容外,仅剩苍白的灵魂印象。至于其他细节,则难以观察。
与死者交流也异常困难,因为从折断的喉管或糜烂的嘴唇里吐出的话语,往往是无法听清的。消除镜面裂纹的方法尚未寻得,灵魂与躯体便不能复原,时光向着终结后的腐朽永久流逝下去。反复被唤醒的死者,肌肉与骨骼积累的负荷越来越多,旧伤未愈又添新伤。但为了执念,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挥霍所剩无几的活力,最后拖着破败到支撑不起再次复生的残骸,无比凄惨地陷入永眠。
“所以我们选择‘塔利娅’作为容器,而非生前的尸体。只要灵魂缺损得并不严重,他便能顺利活过来。”伊嘉蕾尔回答。
苍白的新星落进水里,荡漾起一股沉闷浓郁的、灰烬的气味,将玻璃蚀化了。先是手指,再是脸庞、脖颈和锁骨,全都穿过竖直镜面的涟漪,曝露在干燥清冷的月光下。他手臂向前舒展,牵引出上半身,腰部连着的一条长尾巴,也随之挣脱死的境地。如鱼浮游深海般流畅,周身裹挟着晶莹泡沫的碎屑,转而潜入雕像。
那死物一瞬间活了。
由十三个切面的月灼石制造的眼睛褪去硬壳,虹膜流溢出烟灰色的光泽。取自兄长的血液淌过体内管道,使心脏跳动,骨质肌肤也变得温软。灵与肉契合得十分完美,仿佛这件皮囊原本便是他的栖身之所,只是许久未穿了。
他重新来到世界上,看见的第一样东西,是与自己极为相似的,应该称为哥哥的人;听见的第一个声音,则是亲人的呼唤。
“儿子!回来了,我的儿子!”
蓝珀尔公爵的姐姐用沙哑的嗓音喊道。她从门口匆匆跑向镜厅中央,长而厚重的裙摆将她绊倒,使她直扑到男孩身上。默妮弥丝紧紧扣住小儿子的肩膀,疏于打理的长指甲掐进他的血肉。发髻散乱的脑袋贴在他胸前,那蓬勃的鼓动声让她激动不已,并引发无法自控的窒息般的啜泣。未长成的少年身量不高,母亲以一种半跪的别扭姿势拥抱他,使他踉跄着后退。幸而蓝珀尔公爵从后面撑起他的脊背。她同样喜极而泣,攥着浸湿的手绢不住地拭泪。
他尝试说出第一句话:“母亲,我就在这里。”以及更多安慰意味的话。
随着喉结滚动,这具身体唯一的“瑕疵”——用迦耶丘陵的银砂熨烫的一圈胎记——嘴唇似的开阖。它的形状对称,又位于脖颈正中间,使得这对兄弟的胎记完全相同。这种情况十分罕见,因为蓝珀尔家的代代双生子都宛如镜像,左右两侧一定是相异的,其缘由便是家族最初的传说。
蓝珀尔本是世间最完美的造物,在获得圣物后一分为二,一个与其他十二位始祖向东迁徙,另一个则留在诞生地。两位蓝珀尔的心脏各绽放出一朵双生蔷薇,花蕊各朝一方,以此纪念那次分离,也作为将来能够重逢的信物。当命运终结之时,他们放弃了超越生死的权能,选择重新合为一体。双生蔷薇枯萎后便化为胎记,子嗣将其保留在血脉里,它象征一颗永不忘却的、由亲情与爱构成的心。
“只有镜像双生子才能继承正统。也许是‘塔利娅’的技艺过于高明,无论从哪个方向看,他们都是一模一样的——而非镜像。我们的另一个表兄——在母亲腹中就死去的孩子,就算把他的灵魂接回来,恐怕长辈们也不会认可他。”
即使是对家族事务不甚关心的伊嘉芙尔也察觉到,这次复生仪式,可能并非仅仅因为姨妈纯粹的心愿。但依照传统,蓝珀尔家的爵位尚不会落到任何一位表兄手里,而应从母亲膝下仅有的一双孪生女儿中挑选。她们是合乎标准的镜像,伊嘉蕾尔的右眼角有一枚泪痣,大片胎记覆盖着同侧的肩胛骨,像浅绯色的云雾,或是红鹳的半对翅膀。伊嘉芙尔的特征则在左边。
“伊芙,我更疑惑的是,他们从哪里找到他的?你知道,姨妈的意识并不清醒,不能够提供有价值的线索,而表兄的父亲——”伊嘉蕾尔皱着眉说,“没有人知道他是谁。”
阿莱希斯显然能听见她们的交谈,却一反常态的保持沉默。他已经不是那个不懂得控制“天赋”的少年了,总是不分时间场合地直言真相,不仅吃尽苦头,更被表妹们列为“最讨厌的家伙”。毕竟真相并不总是讨人喜欢的,许多人更愿意沉浸在自我营造的美丽幻象之中。长辈们为失而复得的孩子而欣喜,其背后无关紧要的疑虑,全被炙热汹涌的情感之海所淹没。三兄妹远在理智的岸边冷眼旁观,用尚且稚嫩的头脑思考答案,谁也没有接近这位血亲,表示出欢迎回家的态度。但他们也无法阻止仪式的完成。
“最后,还需要一个好名字。万物皆有其名。正如我的先祖给他最伟大的雕像起名‘塔利娅’,我作为你的创造者,也必须赋予你名字,你才算真正地活过来。”范夏特公爵说,某个瞬间使他做出决定,“你的孪生哥哥名叫阿莱希斯,真理诸神的男性化身。那么,你的名字,是阿莱休都。”
虚伪诸神。

 

TBC.

 

Ⅱ迷雾渐散   Ⅲ幻梦终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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※反方阵营视角注意
※反派控厨力放出注意
※化用大量希腊神话里的名字,也许算彩蛋
※时隔不知道多久的复健。明明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脑洞,怎么就写了这么多啊?!后面还有一半剧情没写完,大概是有生以来最长的一个短篇(:3_ヽ)_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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