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。

致密如浓雾，贴附于每一寸皮肤，用细牙贪婪地攫取表层的光。

伊络嗅到一股味道，烧焦的金属粉末随着呼吸扎进鼻腔，搅动起不安的风暴。灰屑仍在飘落，如盛春里被捣碎的花瓣，或是一场久违的雪。

我也只是虚有其名，他想。

圣鸢骑士团的领袖朝着一个方向走，长如鸟尾的裙甲垂在身后，轻而有序地碰击腿部。他艰难地在回忆中搜索这种声音，这种令人困乏、却无比清晰的声音。是银蓝砂晶下坠，触及计时容器的玻璃底面，嗒，嗒，嗒……

伊络仔细听着，每颗铆钉吱呀转动，那扯破了喉咙的嘶喊，也未能斩开寂静。他刻意抬起带倒钩的铁靴，沉重地踩踏，却犹如走进连绵的积雨灰云，脚步虚浮半空。

神召回了无用的使者，他想。

长剑“昼光​”悬于腰间，曾经与神明同辉的剑刃，黯淡得与废铁无异。伊络尝试过呼唤它，莱利亚，由他赋予的、始源灵的名字，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。

“昼光”长眠了。

黑暗如一座变幻莫测的迷城，探出湿滑黏腻的触须，缠住他的脚踝。无论他往何处走，始终走不出去。

“命运大概是个顽固的老头，就算我拿剑抵住他的咽喉，他也要坚持驾车往前赶，不肯作出丝毫妥协。我在他眼里，不过是个不自量力的小丑。”

伊络不禁为自己感到可笑：

“无人能违背神的意志？即使是我，被称作圣天使的我？”

他颓然倒下，阖起金焰色的眼睛。

爱玻希尔最后的一盏烛火也熄灭了。

浅铂金色的头发落满灰烬，皮肤里浮出石质纹理，一尊雕像逐渐被塑造成型。

更多的雕像从黑暗中显现，或倚靠折断的长枪，或举着破碎的盾牌，年轻的脸上盈满悲伤。他们都曾是鲜活的生命，是初升的朝晖，是盛春里的骑士。

“莱利亚，”伊络紧握长剑“昼光”，如一位孤勇的末路英雄，他必须挡住摧枯拉朽的命运巨兽，“神从未赐予我剑鞘。他知道战争一日未歇，匡扶正义与驱除邪恶便永无期限。莎莉在藤蔓盘绕的花园里等着我，你可别让她失望。”

“昼光”与赤斧相撞，剑刃迸发出锐芒，溅落一地星河。火焰更加汹涌，浪潮般呼啸着压来，势均力敌。紧接着，另一把斧子横飞，削下伊络鬓边的碎发，在脸颊留下深可见骨的裂口。

圣天使早有防备。他熟稔地挥动翅膀，紧密丰实的金羽毛充当盾牌，牢牢锁住插进来的赤斧。“鬼炎”桑魁特用力一拽，暗色火苗便牵引着斧柄回到他手里，为再次投掷而蓄力。

凄厉的惨叫近在耳畔。

伊络的双翼上，不知何时攀附了一群怨灵，悲哀中透出深刻的仇恨。怨灵漆黑且面目模糊，丧失了信仰与记忆，只顾一昧地撕扯、啃咬，饥饿如野狼。

“杀戮斧痕？”伊络避过迅猛了数倍的攻击，皱起两道浓眉，试图猜透眼前的异变，“献祭术中的血圣盘仪式，以血肉喂食兵器，再禁锢牺牲者的魂魄为其所用？并从创伤中获得力量供给？他们究竟杀了多少人？简直要将地狱挖空了。”

不等他得出结论，越来越多的怨灵就从斧痕里钻出，昼光源灵自愈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损耗。光能够消解久居黑暗的造物，长时间的曝晒可将其化为灰烬，并带来碾碎灵魂的剧痛。但牺牲者依旧如飞蛾扑向烈火，信徒饮下神赐的灼焰，疯狂地吞噬纯金色的羽毛。

受太阳神祝福的铠甲虽然未被侵蚀，却也遍布蛛网般的裂纹，随时可能崩毁。昼光源灵从伊络体内飞速流逝，“鬼炎”却燃烧地更盛，身体膨胀变形，长出鳞片与犄角。

周围的厮杀声减弱，圣鸢骑士们相继倒下，血与阴影的魔鬼也纷纷被拉回地狱。以不凋鲜花与永驻青叶闻名的春城，在炮火轰击中沦为荒地。建于山坡的大神殿之前，废墟之上，仅剩两条身影交错。

巨龙般的桑魁特，微渺如蚁的圣天使。

伊络双手握剑，亮金血液涌过结痂的伤口，手指痉挛难以控制。每次挥砍，他都必须倾注全身的力量。业已灰暗的剑刃，再度切入鳞片，剜下一块血肉。

趁着“鬼炎”吃痛后退的空档，他反手将双翼齐根斩断，抛下几乎压垮他的重担，却没有感到丝毫轻松。

“害怕得连翅膀都丢了吗？圣天使？”桑魁特狞笑起来，一脚踩在散落的羽毛上，收紧龙爪，将其扯得粉碎，“这种花哨的玩意，还敢自称指引时代的光明？光明早就被我干掉了！阿柏瑟将变成我们的领地，你们这些愚蠢的木头，只配做个奴隶！低贱的鸟儿，来给翼枪王下跪吧！”

“那就先让我割掉你的舌头，还清你口出狂言的血债。你将和你的同胞一样，剖开污秽的肚腩，然后是腐烂的内脏，最后折断脊椎而亡！躺着看吧，你下半截身子的挣扎！”伊络舔了舔喷溅到唇边的龙血，铁锈味一路烧到胃里，“该轮到我来履行神迹了。”

仅仅是喊出这番话，就令他脸色发白。他不得不将“昼光”插进石板路的缝隙，靠剑身撑住发抖的双腿。

疲惫与困倦扼住了他。

昼夜不停地奔赴战场，带领先锋部队破开敌人的防线，把挽救爱玻希尔的责任全揽在肩上，并以折损寿命的方式换来不败的名声。苦痛的情绪长期积压，再加上伤病的双重折磨，通过献祭与杀戮获得力量的“龙”，远非伊络可以战胜的对手。

这是我最后的战役，他想。

孤注一掷。

昨夜的长梦给予他不算太好的启示，然而他也只能听从神的旨意。

“把我的眼睛带走，你的剑便能光耀神明。”简蒂丝在梦里说。

两块翠绿宝石落在神像前，而后融进剑身。

“伽狄亚。”

伊络念出这个古怪的读音。它听起来更像艰涩浊厚的信仰者之言，而拼写所构成的含义，春神之眼，他从未在任何字典里见过。

但“昼光”听懂了。

笔直颀长的剑身重新亮起，阳光不知不觉被吸收。青琉璃的天穹褪色，藏在暗处的星体露出惨白的面孔，相互遥望着，苟延残喘。

光明落幕。

黑暗。

伊络嗅到一股味道，鼠尾草，薄荷，白蔷薇，以及更多不知名野花的清香。

“死神肯定讨厌我。每次都揪住我的领子，用力将我扔出地狱。”

他伸了个懒腰，揉揉僵硬的肩膀，发现正身处梦中的春神殿。

新添的伤口还隐隐作痛，但显然被精心处理过，绷带的绑结打得整整齐齐。

按照惯例，给“鬼炎”桑魁特一剑后，巨龙从中间被劈成两段，鳞片与犄角均化为灰烬。圣天使也濒临死亡，好运气再次救了他。镇民把他即将石化的身体抬回来，为他治疗与祈福。

伊络抬头望去，春神像眼眶开裂，瞳仁被打碎取走，正与长梦吻合。悬铃花如幽绿灯盏，从灰石壁中探头张望，雀栖叶与紫锦葵编织的花环则摆于供台。一只长尾雀用爪子拨弄“昼光”，不时啄啄那剔透如镜的薄面。

“简蒂丝女神的使者，这可不是玩具，小心它割伤你的嘴。”

“昼光”又缩回巴掌大小，如剑型的金属饰物，被伊络塞进腕部绷带里。他起身去拿食篮，那精巧的木质小笼，就挂于神殿屋檐下。

“苔石镇？”

注意力被门柱上的小字吸引，脚下也传来柔软滑腻的触感。他低头查看靴底，果真被染得翠绿，不禁笑道：

“赫格纳特，青苔之石？真是被春神眷顾的地方。与贸易重镇花藤城相比，格外淳朴可爱。可惜春天被焚毁了，这里也不能幸免。”

伊络隐约觉察到，梦境是一个预言。“昼光”改变了，但只有简蒂丝，他，以及那个古怪的合成词知道。

这是属于他们的秘密。

翅膀扑腾声接近，长尾雀闻到甜香，竟飞到伊络身边觅食。

他干脆掏出一把玉米，摊开手来款待春神的使者：“小家伙，尝尝吗？”

圣天使学着穿墨绿长裙的女祭司那样，抚摸圆滚滚的小鸟，替它梳理青红相间的羽毛。发自肺腑的笑容，柔化了他凌厉的眉眼，浅铂金色的短发也显得温暖纯净。

“总算没给骑士团丢脸，还是守护了一些东西。对吧，莱利亚？”他问道，“即使不足以补偿所付出的代价，即使我亲手推动了命运之轮。”

“昼光”紧贴脉搏，安静地一言不发。

它自神的锻造炉中苏醒，将熔金时代的辉煌淬炼入刃。数千年的战斗将它磨得更加锐利，直至锋芒毕露，再也无可阻挡。

战争未歇，匡扶正义与驱除邪恶便永无期限。但圣天使已斩断羽翼，从战场中抽身，以守护者的身份度过余生。

归剑入鞘。

“神从未赐予我剑鞘，我将以自身为鞘。”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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旧文重发，“焚春”战役二三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