银月泛起玫瑰色，悬停于刀戟般锋锐的塔楼上方。冰冷的流光淬过屋顶，铺陈的花岗岩黑得发亮，如无数柄出鞘长剑，直插入暗潮汹涌的血堡。

闲置多时的主卧室迎来了新主人。侍女们手捧银制托盘，膝盖陷进厚羊绒地毯的家徽图案，恭敬地跪成一圈。她们未来的王后，千里迢迢而来的异族公主，在侍女长玛迪莎的协助下更换礼服。粗糙却灵活的双手将鸽灰色衬衣披上肩膀，又绕到少女身前，把血晶石搭扣逐个塞进扣缝。一对如涂过蜜蜡的嘴唇，一刻不停地开合着。

“我的黑夜女神，”侍女长亲切地唤道，“这蓝蛛丝的衬衣，才配得上您尊贵的身份。听说您要与陛下举行婚礼，总管早早派遣了​几千名巧手的女孩儿，分散在花丛间穿针引线。织工们既不休憩，也不进食，一套婚裙整整缝制了一百三十天。您看袖口的蔷薇、月桂与霜荆棘，都沾染了百花馨香。”

艾烙的目光随着被侍女长抚平的皱褶，从上到下，掠过胸前的蕾丝与缎带，试图看清那些不易察觉的暗纹。她又抬头望向全身镜。镜中少女挺拔如槭树，上半身缭绕着浅烟色的丝缕。那层布料织线密匝，因浸过银髓而微微发亮，勾勒出一只凤凰，冲破火焰展翅欲飞。领口还绣有漫射的光线，昭示着她太阳神一族的出身。

祭血者的骄傲与奢侈，艾烙早有耳闻。但一件衬衣也如此复杂考究，饶是见惯贵族衣饰的她，也略显惊讶。她抚摸着连缀成星图的珍珠，为它们即将被更繁丽的礼服覆盖，而感到深深惋惜。

未等艾烙欣赏完衬衣的图案，侍女长就为她穿起婚裙。玛迪莎动作娴熟，很快整理好连身裙上交错的缎带，在腰部轻轻一拉，掐得艾烙几乎透不过气。

“请您多忍耐点。”侍女长又紧了紧女主人腰后的蝴蝶结，空出手来指向银托盘，“总管送来龙骨的束腰衣，恐怕您穿不习惯，暂且用埃恩斯带代替。”

侍女长递过一条黑山羊皮带，革面柔软而富有光泽，钉着各色矿石。艾烙记起埃恩斯意即为“宝藏”，这条腰带大概云集着各领主赠与的珍品，丝毫不逊于她眼前的数百件首饰。

艾烙按照礼节仔细挑选，根据材质与式样推测来历。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期，贵族们各怀异心，无数双眼睛盯着她，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。异族公主反复翻看这些精致的艺术品，回忆各领主的姓名、头衔与封地物产。国库事务官候在一旁，如贵族议院圈养的饿犬，仿佛稍有差池，便会扑上来咬掉她的手指。玛迪莎也围着她转，带领三位侍女为她梳妆打扮。

侍女长每从艾烙手里接过一件首饰，国库事务官都要高声宣读它的名字，以及赠与人的祝词，再往长长的礼品清单上划勾。

“来自戴瑞斯塔伯爵的苍晶发网“星穹”。愿您永世护佑天空，永享众星拱卫之福祉。”

千颗苍晶仿照八十个星群排布，又以柔韧银丝连成发网。戴瑞斯塔伯爵在拥王派中占有一席之地，却与国王关系不甚紧密，祝词中规中矩地表明立场，也在艾烙意料之中。

“来自范夏特公爵的头冠‘悲悯’。神啊，赞美您的品德！仁慈，博爱，至善。弱者受您引领，罪者得您宽恕。献上最崇高的技艺，以侍奉您，以​荣耀您！”

头冠由黄金打造，镶嵌硕大而完整的火曜晶，如点燃了女神像的烈焰。艾烙亲荐的新任公爵海德西姆，为表达感激而亲自雕琢头冠，其诚意与效忠之心不言而喻。四大领主之一的范夏特家族，以卓越的手工技艺闻名，其赠礼担任婚礼中最重要的配饰，也是祭血者王族的传统。

艾烙又挑选了几枚发饰，均来自反对派的中坚力量——以德雷沃公爵为首的众多贵族院成员，再加上一群长老院里的保守者。他们送来的珠宝资质平平，款式也俗气而过时，勉强达到纳入国库的标准。与拥王派一致的祝福不同，反对派寄来的话语明褒暗贬，用堂皇的词句行嘲讽之事，暗指国王昏庸，即将迎娶的王后亦是灾祸。反对派舞弄唇枪舌剑，艾烙便以决心为盾。她要通过婚姻与祭血者王族结盟，就必须像真正的克莱勒斯家族成员一样，谨遵家训：勇敢无畏，永远不违背誓言。然后，在不善的目光中走进大圣堂，宣誓与国王结为夫妻，共同越过反对派的陷阱，碾碎拦路的铁蒺藜。

艾烙一边想着婚礼必将路途坎坷，一边听国库事务官故意拿捏嗓子的宣读。她只是略略皱眉，随后吩咐侍女长，将发饰戴在显眼的地方。比起自己不那么光鲜的打扮，艾烙更担心的是，如果忽视反对派，那么将失去相当一部分盟友，使得和约的签署更加艰难。

玛迪莎一一答应，把艾烙的一头红发高高挽起，打理成传统婚礼的薇柏拉王后式，形状宛如象征纯洁的白色重瓣花。她又包裹发网，穿插发饰，最后像圣修女为世俗统治者加冕一样，庄重地安放好头冠“悲悯”。

娜索尔花汁染红艾烙的双唇时，面部修饰便正式完成，但盛首饰的银托盘还有一大半未被撤走。国库事务官把礼品清单抖得哗哗响，声音里透着焦躁：

“来自科多埃女侯爵的碑石耳坠‘湖畔的蕾欧莎’。”

从遍地墓碑中随意挖下一角，粗磨成两枚泪滴状石块，对于颇具声望的戈菲琳夫人来说，显然有失身份。艾烙起初辨认不清耳坠上密布的血符文，听得名字后，才想起母龙蕾欧莎的故事。

“陛下，请您聆听女侯爵的​长诗。”事务官没有照念祝词，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页纸。

“戈菲琳夫人的传奇诗享誉阿瓦塞，若能辅以晚茶细品，将是我莫大的荣幸。然而作为主人，怎么能贪图一时享乐，从而怠慢了受邀请的宾客？赠礼尚未挑选妥当，劳烦您加紧记录。我相信，所有热爱和平与拥护国王的人，都希望婚宴能准时开始。”艾烙摆手制止事务官。

她一周前便收到情报，反对派领袖之一的科多埃女侯爵，将在婚礼上有所行动。这首长诗无异于一封战书。即使不通篇阅读，也能猜到内容恶毒不堪——母龙蕾欧莎与祭血者王子耶威克相恋，使得王子被驱逐，感染疫病而死。蕾欧莎痛失爱人，在红湖边哭泣了七夜，流出血泪后，投湖自尽。

艾烙任由侍女长给她戴上碑石耳坠。拉扯耳垂的重量时刻提醒她，反对派对异族结亲不加掩饰的诅咒。他们已经绞下剧毒的葡萄藤，挽起了袖子，打算亲自酿造悲剧。但艾烙要反对者看见，这段所谓惊世骇俗的婚姻，将是她一生中最正确的选择。

正如她选择扼住咽喉的事物。

“来自阿尼刻斯公爵的项链‘断刃与雪滴花’。愿战争终结，和平之花常开不败。”国库事务官念道。

国王的故友“影舞之主”魏德罗弗，拥王派最稳固的基石，自然送来价值不菲的贺礼。白欧泊石略带淡绿虹彩，精雕成吊钟型的十三朵雪滴花。这丛象征希望与新生的花，自鸦羽石刀剑的断口长出，茂盛，鲜活，生生不息。艾烙仿佛能从中窥见未来，血火联盟结成之后，双方境内复苏与繁荣的未来。

“阿偌，首席祭司正准备主持餐前祈祷，东塔大厅里也坐满了宾客。萨奈让我来传话，他说婚礼前就一场私人宴会，你不必精心打扮，他已经等不及想见你了。”

四大领主中的最后一位，年轻的蓝珀尔女公爵，伊嘉芙尔，半是正经半是玩笑地说着话，提着裙摆匆匆跑进主卧室。

“抱歉，他的效忠者们热情而慷慨，几百件赠礼让我挑花了眼睛。”艾烙拿起最后几枚首饰，国库事务官照例宣读清单。如她所料，它们来自拥王派的中层家族，占有派系中最多的席位。

“邀请信发出去后，有三分之一没得到回应。”伊嘉芙尔带着艾烙穿过国王走廊。

“拥护新王的领主大多数遵守约定，乘马车前来赴宴。但也有部分臣属迫于其反对派领主的压力，依旧留守在封地里，只托人捎来礼物。而德雷沃公爵等反对派领袖大概已经等候多时，和长老院的保守者一起，将婚礼当作一出荒诞剧观赏。至于他们的支持者，一些无足轻重的小家族，干脆烧掉邀请信，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。”艾烙推断道。她遥望着走廊尽头的婚宴大厅，那扇双开门里传来嘈杂的人声。

伊嘉芙尔点头赞同，惊讶于艾烙从未看过宾客来访名单，却猜得分毫不差。

弧琴的弦音从门厅飘来，圣洁而空灵，像为历代国王肖像洗除尘埃。在或傲慢或鄙夷或猜忌的睽睽众目中，艾烙平静地走向婚宴。如果那是盘踞有巨龙的深潭，女骑士团长愿意再次举起镰刀，做一次屠龙者。

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