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席祭司的致辞声回荡在国王走廊，震得两侧的盔甲泠泠作响。越往大厅走，覆盖重甲的骑士越稀疏，取而代之的是遍身图腾、披挂少量护甲的守卫。他们静默不动，雕像似的硬壳从银白逐渐过渡到灰浊的十三种异色。即使接到仆役通报，最古老的种族也将出席私人婚宴，艾烙也未曾料到，他们来得如此整齐。
审判者部族的名字依次流过她的耳畔，熟悉得足以唤起原始记忆，又陌生得如隔着一层迷雾。艾烙，或者说雅斯阿特，阿瓦塞的神，曾经亲自赋予这些名字，又在生死轮转之间全数遗忘。但是审判者不会忘记，最初的造物不会忘记——他们要来迎回自己的神。
国王的婚礼本无需审判者见证，但有审判者祝福的婚姻必将圆满。这一久经流传的说法，对深陷暗流的艾烙来说，无疑是一剂稳定心神的魔药。
异族公主迈过最后几级石阶，乐声戛然而止。主桌旁围坐着尊贵的宾客——湿发的暴雨族长塞巴奇投来审视的目光，风渊掌管者契都摩伊斜靠椅背，懒洋洋地眯眼打量。第八百五十三代“雷霆之心”底荷特，抿紧嘴唇一言不发。伊莱神鸟的后裔瑞瓦利彻，国王最亲密的挚友，微笑着挥手致意，成功引来身旁女士们的侧目。戴癸雅兹花的妇人与戴荆棘头冠的少女匆匆瞥过一眼，转而窃窃私语。
在长桌的另一边，弦都守护者麦得纳举起右手，在胸前划出满月，向艾烙表达最高敬意。邻座的巨龙臣属刹亚格森，跟着做了个祈求神火的动作。“头狼”佐恩杜抱臂而坐，磨石族长毕法尔机警而戒备，一双枭眼紧锁来者。刃与铁的主宰沃卡顿转头张望，金属颈部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。血狱的理事官，来自反对派的鲁劳恩侯爵则嫌恶地撇撇嘴。审判者首领团的末端，是局促不安的鹰王安斯藜拉。他对旧主人微微颔首，又迅速地把通红的脸颊埋进羽毛领子里。
祭血者的十三位长老和四大领主与他们同桌而坐，如一群红鹦鹉各自栖息枝头，挨挤着脑袋聒噪不已。主位突兀地被空出，等待永远不可能出现的人。
审判者的王，神行走于地面的化身，既是开始，亦是终结。
伽狄亚。
“他如果坐在那里，光芒能照亮昏沉沉的大厅。话语是轻盈而愉快的，将漫室的浊气驱散。他要是看我，绿眼睛里一定映着早春的新芽。”艾烙盯着空荡的高背椅想。
婚宴一共摆设七张长桌，她环视了一遍又一遍，每位宾客的面孔都仔细端详过。几千盏火曜晶灯被蝙蝠托载着，在尖拱顶下无序地移动，她也随之望向各个角落——盈满月辉的落地窗，系在两端的蓝蛛丝窗帘，织锦挂毯，祭司台……艾烙的恋人不像往常一样，躲藏在出人意料的地方。即使她再次假装找不到，一刻钟过后，那青年也不会笑着走出来了。
这套心照不宣的规则，只要有一方背信，微薄的联系就将彻底断裂。
伽狄亚在很久之前便音信全无。
阴影挡住了星光。
萨奈维斯挽起新娘的手臂，领着她绕过主位，站在高耸的祭司台对面。
“耶撒偌。”
国王等他的教父念完最后一句致辞，用信仰者的语言说道。艾烙听出那个词是“祈祷”，祭血者用餐前的传统。
“永恒至圣的神，尊命运为汝之名。”
戴血冕的塞莱斯廷诵道，萨奈维斯接着重复。长老与贵族们也纷纷起身，双手交叉胸前，祈祷声此起彼伏。
“汝主宰所有，创造食物与美酒，又以放牧之地的丰产作庇佑。”
祭司的银杖尖流溢出股股黑雾，形似成群的公山羊。神的宠儿口衔葡萄藤，绕大厅疾驰十三圈，又优雅地迈入宾客中间。
“汝使吾等饥肠得饱沃，使吾等身体得养育，心灵欢愉而安宁。”
银杖划了个弧，由降影术制造的葡萄颗颗爆裂，红浆绽放似花朵，与黑雾一同浸染祭血者的华服，使得猩红的厄加罗绸更加艳丽圣洁。
“诸用餐者，感恩！”
塞莱斯廷抬高声调，双手前伸，仿佛要拥抱神的信徒，将神的惠泽布施予他们。
“祈求神之赐福！祈求怜悯！祈求救赎！祈求神万世无尽之统御！”
无论是拥王派，还是反对派，抑或是中立的领主，都跟随首席祭司连声诵读三遍。
“以吾之血献祭，以牠之肉牺牲，汝与黑夜永存。”
祈祷结束语震颤着耳膜，祭血者们将置于胸前的双臂展开，把祝愿送进神的意志里。那声音宏大而严整，如低音号角庄重肃穆的齐鸣。吹奏者们配合地毫无嫌隙，在神面前构建出一派融洽的假象。又或许是因为信仰，所有人都朝着同一尊圣像膜拜，灵魂归属于同一座殿堂。但对待世俗统治者与神的代言人，他们却抱持迥异的态度，甚至彼此之间全然不可调和。
首席祭司走下高台，从灌满鲜血的大圣盘中捞起匕首。银髓刀具受过浸润礼，凡切割过的事物都将被神享用。血餐仪式在圣堂宣誓之前开启，虽然违背传统，但眼下情势逼仄，婚礼很难不旁生枝节，将契约次序颠倒后施行，恐怕是最完美的、也是唯一的选择。
萨奈维斯接过匕首，深夜色的瞳光掠过全场宾客，满意地收获了一副副惊愕的表情。艾烙朝他点点头，交换一个计划成功的眼神。反对派的领主们受私人名义的误导，仅带少量随从赴宴，根本来不及事先进行周密的部署，故不足以在血堡里挑起事端，中断作为婚姻见证之一的血餐仪式。而象征最高神权的歌罗伊大圣堂，更是不可侵犯之地，在其穹顶下举行的婚礼宣誓，也应该能够顺利完成。
艾烙悬着的心暂时落回原处。她从伊嘉芙尔手中牵过黑色公山羊，立刻意识到，只有身份高贵的未婚少女，才能接触献给神的祭品。少女交给新娘的不仅是血餐之食，也是鸦羽石般的无暇与贞洁。艾烙抚摸黑山羊的皮毛，默念“愿太阳神的火焰将你送往光明”，又想到信仰相异，犹豫着将悼词改为“黑夜将收容你”。
阴影舞如黑鳞蝮蛇，自地毯盘旋升起，一圈圈向上缠绕，把祭品捆得结结实实。萨奈维斯单手释放完神术，就握紧喂饱鲜血的匕首，“噗”的捅进羊的额间。凄厉的悲鸣瞬间笼罩大厅，有侍者颤抖着捂住耳朵，女性们纷纷用羽毛扇遮掩面容，不忍心注视那双温顺而湿润的羊眼睛。
在持续不歇的咩叫声中，利刃稳稳地切割羊头皮。国王不紧不慢地背出献祭词，每一个音节都阴冷瘆人：
“享馈赠前，吾先归还飨宴与神。”
雕月桂的白陶双耳瓶，被推到羊首下方接纳鲜血。萨奈维斯常年使剑的手毫不费力地撬开头盖骨，捧出淡粉红色的羊脑，装进助祭递来的银盘里。
“血是流淌与甜蜜，肉是温暖与乾净，骨是洁白与刚硬。”
几名高阶祭司禁制了黑山羊的生死轮转，银杖挥出烟绿色的刀锋，每剜下一块肉，哀嚎声就拔高一个音阶。短暂喘息时的低吟，配合突然疼痛而带来的激烈惨呼，起伏如令人战栗的交响乐。
“使者为神而食，祭品为神而歌，仆人为神置办筵席。”
一排笼子被打开，乌鸦们迫不及待地扑向新鲜的饲料。这种常站在神肩膀上的鸟儿，撕扯着预先留下来的羊肉，它们食用过的东西，是受祝福的。
“使罪恶洗除，使灾厄远离，使疾病治愈。”
萨奈维斯目送助祭给宾客端去生的肉食，又回头看清洁后的、完整的羊骨架，附着其间的灵魂正在飘离，咩叫声也逐渐微弱与沉静。
“其后，牠入神之殿堂，至尊至幸。吾等谨遵法理，以死亡换取生命，安享食物与美酒。”
国王念出最后一句话，血餐仪式终告结束：
“以吾之血献祭，以牠之肉牺牲，汝与黑夜永存。”
宴会开始前，艾烙忙于对付国库事务官，而萨奈维斯作为主人，从第一位领主到来时就绷紧了神经。他与宾客寒暄，从话语中揣测真实来意，同时分心观察东塔大厅里的情况。被安排在城堡各隐蔽处的密探为他监视赴宴者，并时常前来汇报，防止微小的举动引燃全局。婚宴的两位主角都为此感到身心疲惫，饥肠辘辘，而招待审判者的传统礼仪仍未完成。
国王与他的新娘对视一眼，又挽起她的手，作出亲昵的表象。他们是血与火的盟友，将共同面对随时可能爆发的威胁。
TBC